摘要:
(资料图)
22岁的何妨(化名)打过8份短工。在郑州物流园区搬大理石瓷砖,大半天能赚60。监工在旁边玩斗地主,玩完一盘数落一嘴,说自己儿子只念到初中,干活可比他强多了。
何妨来自河南农村,目前在石家庄一所民办高校读本科。为了省钱,他从家往返学校从不坐高铁,都是坐10个小时的硬座。打工是他每个暑假必做的事。街头发传单日薪50,烧烤店端盘子50,最舒服的是在小区当保安,4500一个月,还有空调。
赚的钱很快就用到生活所需了。有一次去肯德基,他拿着现金去问店员,店员告诉他需要扫码,用小程序。何妨当时就觉得,将使用现金的习惯带到城市,是他的错误——在县里地摊上买卖东西,他一直是用现金,因为很多农村老人不会用手机支付。
最近,他将自己从农村走到城市又进厂打工的经历发在网上,引起许多讨论。记录金钱数额是他的一个习惯,观察、记录周围世界的巨大差异也是——即使这些差异令他困惑,矛盾,价值观不断摇摆。
以下是何妨的讲述,部分内容根据他在社交媒体上的记录整理。
文 | 罗晓兰
我打过8份短工,大多是体力劳动,为了赚钱。20岁后再找父母要钱,可不好意思。
在郑州郊区的物流园区搬瓷砖,大理石的,两块70斤,要两人合抬。每一趟走三五十米远,装一半就没力气了,劳保手套很快破得露指头。连干四五个小时,累得不想说话。傻子才会抢活干,一个人歇了,其他就跟着歇,反正工钱都是按平均数给的。
仓库顶是铁皮的,很闷热,没有空调和电扇,一直出汗,衣服都是湿的,实在热得受不了。后来才知道是暴雨的前兆。
那是2021年7月,大一暑假。我家在平顶山,父母都是农民,也摆摊卖菜,一块八毛的,还被城管撵来撵去。奶奶有癫痫,还老年痴呆,离不开人,妹妹刚上高一。(搬砖)心里当然有不甘,但我不怕进厂,怕的是在厂里待一辈子。
监工是一个40多岁的女人,坐在旁边玩斗地主,每打完一把,都要站起来看看,絮叨几句——数落我们是学生,没下过力,说她儿子只念到初中,干活可比我们强多了。一边不让弄碎(瓷砖)说要赔钱,一边还要效率高,气得我真想把瓷砖摔到她脸上。
她还画饼说搬一块瓷砖一块五,给了我们不少的干劲。到了晚上结算,才发现每块按4毛算。我们是4个人一组,一个下午搬了800多块砖,每人工资80,但减去破损费、误时费、矿泉水费,到手60。
瓦片轻,搬一捆8分钱,有老工人干了一上午,收入13元。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人,他的时间、舒适和尊严,都比金钱廉价。
睡觉是最难受的。宿舍是随便搭的钢瓦房,厕所离得远,晚上小便就对着屋外的草丛。屋子里垃圾成堆,五张上下铺光有床板,自己带被褥。没有空调和电扇,热得睡不着。
屋外蛐蛐和蛤蟆乱叫,屋里打鼾的,斗地主的,各种声音。聊天话题除了吃喝、性和游戏,没有别的。你没法叫他们别吵了,少数服从多数。
何妨在郑州打工时住的宿舍。讲述者供图。
在社交软件上谈女朋友的工人,会伪装成上进的学生、创业的年轻人,或帮衬家业的,一开始都是聊老师、学习、家里怎么样,再聊一下就加QQ打字了。不露面,一直语音聊天儿。为了装深沉,他们都掐着嗓子说话。
我觉得这很像《平凡的世界》里孙少平的经历,问他们有没有看过这本书——全都没看过,也不感兴趣。厂区里过半是十几、二十岁的年轻人,我一共接触了20多个,都是农村家庭,大多来自豫东和豫西。他们没有劳动法的概念,也不会对薪资克扣和压榨愤怒,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——我没考上学,那我就要这样。
那次干了4天,暴雨就来了,宿舍里流进了水,整个园区都在低洼地,我感觉不对,被褥都没拿就跑了。这工作是我在58同城上通过中介找的,在郑州二七区的万达广场楼梯口“面试”的。
中介四五十岁,看着很有亲和力,嘴巴叭叭叭一直说——你能不能承受那么大的压力?身材高去搬运,像我(1.84米75公斤)这样的不少挣,就被推荐到了物流园区;年龄小的身体受不了,可以去流水线。
这就是面试了,然后让交180块体检费,进厂前,再买个保险,50块。当搬运工前,我被辗转发配到了至少3个厂,每去一个厂都要交一次钱,交完才说,岗位又不缺人了。被中介骗得快没钱了,我就在网吧过夜,买个泡面买瓶水。后来网吧也住不起了,在立交桥下铺几个布袋,就坐着,靠在墙上睡。
这是我第一次打工,本都没赚回,最后一天走得急,工钱都没拿。
第二年暑假(2022年)吸取教训,我找了个正规的厂,去苏州的一家电子厂。还是和同一个朋友去的,之前在郑州搬瓷砖,也是我们俩一块儿。他是我高中同学,和我家境差不多,读大专,平时喜欢写古诗词,是我最好的朋友,很多话只能跟他聊。去之前我们激动地想,要学打工诗人许立志,“在流水线写诗,用螺丝钉组词!”
的确是在流水线上拧螺丝,给石英钟装上某个零件,再拧好。每天就重复这个动作,无非是有的钟表大,有的钟表小。
每天干11个小时,160~170块。站着,1个小时可以歇10分钟。也去不了哪里,身上穿着防尘服戴着口罩,穿脱麻烦。灯24小时都开着,流水线上长长一溜儿,二三十个人吧,也没法聊天。这时候想起许立志写的《流水线上的兵马俑》,觉得太贴切了。
比起在郑州,这里倒是不累,就是无聊。下了班,我跟朋友走在路上,聊的都是现实问题:今晚吃什么,干得有多累,主管唠叨你没有,还要不要干了?
高二时,我俩勤工俭学,去食堂卖饭,这样可以免费吃饭。下课铃刚响,我们就冲出教室,两分钟内跑到餐厅后厨,踩着朝阳或踏着晚霞奔跑在路上的感觉,很爽。卖饭回来的路上,我俩聊落霞孤鹜,桑榆非晚,汉家陵阙。
现在一切乏善可陈。干了一周左右,又去当保安了。无聊是一方面,钱更多,钱当然是最重要的嘛。
何妨家门口的村路。讲述者供图。
我今年22岁,在石家庄一所民办读本科,学戏剧影视文学,开学就大四了。我喜欢历史,但高考分不够,也喜欢看书,就选了这专业——名字多好听。学费每年一两万,办了助学贷款,每年还有贫困生补助,基本能覆盖上,但生活费得自己挣。
同学大多是城里人,宴请、聚会、团建那些,我基本不参加,觉得很无聊。也没什么,毕业后不会有什么交集了。其实我也羡慕,尤其是羡慕他们这么快乐,朋友圈发吃个饭,被夸了,跑完体测,很简单的事就能这么满足。
我还干过别的兼职。烧烤店端盘子,晚上干4个小时,50块。街头发传单,站一天,50块。游戏陪练,王者荣耀、和平精英,陪玩两把就5块钱。做的最多的是当枪手,给其他大学生写期末小论文,一开始千字15、30,后来涨到了50。没算过一共赚了多少,钱很快就用到生活所需了。除了吃饭,也买书,二手书不贵,一顿饭钱能买两三本。
有次写了篇满意的文章,想奖励自己,去了肯德基。我拿着现金去问店员,他们告诉我需要扫码,用小程序。我当时就觉得,将使用现金的习惯带到城市,是我的错误——在县城地摊上买东西,帮爸妈卖果蔬,肯定都是用现金,长辈不懂得用手机支付。
还有一次,我看网上有南方乘客坐高铁途经我们河南,拍下绿油油的麦田,说很治愈。那天晚上我给父母打视频,他们没有接,后来说是去浇地了,要凌晨起来抢井、抢泵。我感到很心酸。我们家一亩地大概产1000来斤小麦,按一斤1块1的均价,抛去各种费用,大概能余三四百块钱。
何妨在火车上拍下的河南麦田。讲述者供图。
我以前自卑,现在觉得是别扭,是面对巨大的贫富差距的一种无奈吧。我有同学把脏衣服寄回家让他妈洗,好衣服需要干洗。我的生活费不够,没有任何娱乐,不买衣服,压缩吃饭。他们平时也喝奶茶、咖啡。我到现在都没去过星巴克和瑞幸,唯一喝过的是蜜雪冰城的“幸运咖”,出于好奇买了一杯,结果一晚上没睡着。
同学托关系找实习,在办公室摸鱼干杂活,我觉得很无聊。后来我去了工厂,看到和我同龄的工人,去年疫情,又发生了很多事,我的关注点就开始从个人转向公众,想干(成)一件事,好好做我的公众号和B站。
书里写,“你拼命抵达的终点是人家一开始就有的起点”。我在工厂就会想,为什么他们要工作10多个小时,还没有人关心,好像大家都默认了。我找不到答案。写下来,让更多人看到这些中国的大部分人,也有点儿用吧。
我是我们(村)大队十多个同龄人里,唯一一个上到本科的。几天前,看到有小学同学在摆摊卖炸串儿。前段时间有人生了二胎,要宴请。和他们见面会感到亲密,但只限于客套,聊聊家常。我们之间没有共同话题了。
但在大学我也没有朋友。河南是高考大省,我比班上有的同学高七八十分考进来。我的室友,每个月生活费两三千。起初要家里给生活费时,我只要了800,除去电话费那些,每天吃饭20块,也够吃。食堂一顿饭一荤一素,7块钱。从家往返学校从不坐高铁,都是坐10个小时的硬座。我不配,也从没披上过孔乙己的长衫。
何妨第一次到郑州看到的地标建筑,不敢进去。讲述者供图。
在郑州工厂,知道我是大学生后,他们都很惊讶。有一个三人帮派“青龙帮”,总是形影不离的,都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。“大哥”走在中间,比我小一个头,讲话挺文明的,本来考入了高中,但别人欺负他的小弟,他就去打架,被处分两次后也开除了。
厂区伙食差,只够饱。聊得多了,我们互相“请客”——加根烤肠,买瓶水,吃个小摊上的炸串儿。听说我的身份,“大哥”对我肃然起敬,说“苟富贵,毋相忘”。
我给“大哥”介绍我朋友,说他会写诗。“大哥”说这有啥,我兄弟还会画画儿。他兄弟点开手机里的素描图片,确实是有天赋的。很简单的黑白勾勒,画的是教室里的课桌,桌面一堆杂书,茶杯很破,书的封面却很新,两只手在抠手指。可能他想表达对这些书不感兴趣,他是有思想的。但他也不会想着说用这个技能去谋生,只要综合成绩达不到,又没有父母的财力支持,只能进厂,就这一条路。
我现在做账号有了些粉丝,老师有时拉着我参加活动,甚至是市级的。(大学)同学知道后,对我有了不一样的看法——原本我们都是混日子,结果你偷偷干出了一点成绩,会有落差感。
但他们不会羡慕或钦佩。他们的起点比我高,大四之后父母直接让他去留学,我拼命十年,也没法出国留学,以后也会是他们来扶持我。
至于我以后怎么样,很难说。现在我找了几所学校,准备考历史学的研究生,太好的我也考不上,能学我喜欢的就行。父母对我没有望子成龙的期待,顶多就是想不要跟他们一样当农民。我妈总对我说,有路就要走,多出去看看,留在小县城那个地方,窝囊死。
今年暑假,我拿着考到的教师资格证,在辅导机构当老师,教六年级和八年级的语文和历史。工资高了,每天200块——比起之前搬砖大半天60块,已经好太多了。我干了快一个月。
机构在石家庄最繁华的地方,学生家里都挺富裕。他们成绩差,语文填空题蒙个十几分,我说中考怎么办?他们说花钱上呗,他们初中基本都是私立的。家长也是找个地方托管,15天就要交2500块,但没有一个人问过我孩子学得怎么样。
问学生上完课暑假去干嘛,有的说回老家看爷爷奶奶,有的出国旅游。他们的生活特别丰富多彩,下午去上游泳课,上篮球班。
何妨今年暑假在辅导机构上课。讲述者供图。
哎,我当然羡慕。小时候最喜欢钢琴,我手大,陪同学去上兴趣班,摸到琴键时我感觉热血翻腾。但问了下兴趣班和电子钢琴的价格,我什么都没有说。后来到了县高,全校没有一架钢琴,我再也没摸过。
现在辅导机构的校长要留我,我觉得挺好的,工作轻松,全职工资会高些。但我的根还是在农村。阶层跃迁就是转户口,没有房子往哪儿转呢?我爸妈生我前在深圳打工,后来我问他们,深圳那么好,为啥要回来?爸妈说,深圳那么好,它属于你吗?
上大学前,我几乎没出过县城。我第一次到郑州是18岁,去参加艺考(所报专业属于艺术类)。城市很整洁,除了树根处见不到几块裸露的土地。走了几十公里看不见麦田和玉米,让我有些惶恐。但我想,下雨天不会踩一脚泥了。
我小学一年级开始住校,家里没人照顾,一个月才回家一次,晚上想家,偷偷在被窝里哭。很难熬,每次离家都拿20多颗玉米粒,过一天扔一个,快扔完的时候我就知道可以回家了。
去年我从苏州的电子厂离开后,在小区当保安。本来工作轻松,一个月4500块,保安室还有空调,住的也是公寓。但前女友突然提了分手。她是我高中同学,市里的,父母好几套房,她问我以后干什么,我说考个教师资格证。她一听这个,一辈子就这样,就觉得不合适。
我一开始想不通,自尊心受挫。上中学的时候,我反感过穿表哥穿过的衣服,莫名对农村生厌,也抱怨过父母,羞于提起他们的职业——每次填表格,“监护人工作单位”那一栏都空着。可是等我考出去后,我又会时常想起家乡,才想明白我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来源于这里。
我爸妈常年风吹日晒,40多岁看着像五六十岁。高中时我妈给我开家长会,总是自觉地坐在后排,说自己裤腿上还有泥点。
在苏州当小区保安时,看着进出的豪车,我就在想,干什么工作能赚那么多钱,我能不能去向你学习,跟着你两三年当学工?但最终还是没有问。
最近我在网上发了《我在郑州做搬运工人》之后,几天收到了上千条私信。用户都是城里人,从小接触二次元,对人间苦难见识少。有个视频讲农村人养老金一个月百十来块,爆火,你农村人觉得司空见惯的,城里人觉得不可思议。看到工人的处境,评论大部分都说要觉醒,要反抗,要为大多数人奋斗,但没说怎么做。
实际上,工人的世界离这些很远,认同了这些明天就不用干活了吗?给我发100块钱工资吗?都不能,那还不如聊吃什么。